大地的独白

大地的独白

　　我跟着伐木工人们去到阿斯巴卡的森林。那儿多年来一直保持原始森林的模样，无人进出。

　　这封信就是在那儿找到的。在一棵即将要被砍伐的老树下，在一棵枝叶参天的老树下，我看见一封褐色的，封蜡已经糜烂了的信。拿在手里掂一掂，一种莫名而来的好奇心驱使我走离人群，拆开了这封长信。

　　信上飞舞的字体，一时有些难以辨认。

　　“亲爱的人们呀，再见了。

　　当这片大地上第一批人类文明出现的时候，人们就已经认识我了。

　　那时他们还很朴实而且原始。他们在森林里飞奔踊跃，在田地上劳作耕耘，在大河上沉舟漫舞。我很喜欢那时的生活，虽然也常常会为他们必须经历的风雨而有些心疼。

　　每一次他们的文明拥有进步时，我便十分欣喜，像朋友一般，欢喜着他们的欢喜，落寞着他们的落寞。

　　时间就像雨水被泥土吸收一般快速，旧的还刚刚穿过，新的又接踵而至。我看见他们第一次运用电能，看见他们第一次触及天空，看见他们第一次探索宇宙。

　　我喜欢听每一声砖头落地的声音，那伴随着一栋高楼的诞生；喜欢听汽车在街上此起彼伏的鸣笛，我能从中感到文明的水流，叮叮当当地向前流淌。我记得那些在火上噼里啪啦烹煮的佳肴，我让土壤变得肥沃，让牧场遍布青草；我也曾常听着一村一世界里的鸡犬相闻而宁静恬然，陷入甜美梦想，滋长万物生灵。

　　啊，要是我也能有一个来世，我是多么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！

　　许多年里，我一直是十分高兴、欣慰地看到这人类的庞大帝国，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建立起来。但是就像云朵越膨胀，越会更快地爆裂，哗啦啦地落下雨来。人们从不曾见过我，也从不想要见我，他们向往天空，他们就像蒲公英挣扎着要脱离母枝一般，伴随着各种愈来愈变样的声音离我远去。

　　那是在南方山边的某个城市。在群集的歪歪扭扭的、五颜六色的，围成圈子的法式楼房里，有点缀着圆角方杆的围栏的阳台，有好看极了的阁楼与飘窗，远远瞧见就如一座多角的城堡。那天傍晚异常喧闹，连阳台上的一盆花也会变成传播噪音的罪魁祸首。各种机械的声音犹如挤在空间不足的小屋里的交响乐团，在漆黑一片的狭小空间里一齐混乱争鸣，在墙亘里回转不绝，不由分说要进入你的耳朵。

　　落日颤抖的余晖渐渐笼罩了一切，我迷迷糊糊，浑浑噩噩地合上了眼。

　　可怎么睡得着！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条条街道上，下班的人正如潮涌流，昏黑的阳关在汽车的吼叫里穿梭，傍晚喧闹闷热，让人不可宁静。黄昏的光线在本就不够亮了的辉光里还掺杂着一丝黑，一切都零零碎碎，朦朦杂杂。

　　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，在噪音之下欲睡不能，欲醒却昏。在我耳边粗鲁地划过的噪音，从栏杆，楼房，公路，空气中飞奔而来，要把我的头脑压成罐头！连绵不绝的噪音让我开始头晕，看不清眼前的景象。

　　伴随着傍晚炽热虚妄的光芒，我就像一个醉汉一般胡乱挥舞自己的手臂，向天空嘶声吼叫，向地面猛然跺脚。然后，那些楼房，那些汽车，那些惊恐的人们，一个个扭曲而倒下了，倒进地下塌陷的巨坑，一个个停止了，停在碎裂的水泥路面，一个个都在尖叫，在废墟里尖叫——

　　第二天，晨光一如往常把我唤醒，我却没有往常的欣喜。是的，你知道，我也知道，请原谅我吧，人们啊！是我，没错是我，在半夜带来了那你们避之不及的灾难！你们称为地震的灾难。

　　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梦，一个大地的梦。但如果真的是梦，那梦里的东西又是什么呢？是预言？是诅咒？不会的，不会的。

　　我从此意识到，人们现在的生活从来不缺少好看的衣服和美味的食物，他们的生活好像走在一条魔毯上，这条魔毯漂浮在一切实质事物的上方，晃荡地托着人们越飞越高。然而，这魔毯并不结实。

　　人们在我身上任意所做的一切，我以前从未介意，往后也不会。我为那一夜的焦躁而感到羞耻，我不应该像大海会在不安时掀起巨浪风啸，因为大地比海洋诚恳，大地比海洋宽厚，大地生来是承载万物的！可事实呢，却是我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发怒。

　　我会悄悄地离去，为了再不带来灾难，蛰伏地心。我会慢慢地，慢慢的学会忘记人类的语言，学会忘记这个特别的朋友……

　　亲爱的人们呀，再见了。

　　这封信将是我最后一次用人类的语言发表我那从来无人理会的告白。

　　愿看到这封信的，幸运的人儿，在你读过之后，再重新将它埋入地底，等待一千年，一万年，它变成许多株草，变成许多粒籽，长到世界各个角落，飘散到每一片天空，被人们看到吧！”

　　耳畔的伐木声突然异常刺耳，我听见老树轰然倒地的声音，犹如一声渺远的叹息。

　　那封信，我没有将它埋入地底，而就是这样讲给你听，一个接着一个人，听我的故事。

　　因为我相信我身边的每一个人，我相信这个世界，还能再一次安静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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